木哥（化名）的微信头像是一位兽族苦工，这在《魔兽世界》中是最基础的角色之一。在游戏中，他们主要承担着砍伐树木、采集资源和搬运货物等单调重复的任务。
木哥是《魔兽世界》里一位全职搬砖者，今年已经是他从事这份工作的第四年。由于长时间坐在房间内，搬砖者通常会显得消瘦憔悴，但木哥却身材健壮，嗓音沙哑。从他不修边幅的发型可以隐约看出他的职业特点。
这款运营超过20年、拥有上亿玩家的经典网游，支撑着许多像木哥这样的职业搬砖人。他们曾经历过月入过万的美好时光，也曾因游戏停服而失去生计。
今年6月，在经历一年多的停服后，《魔兽世界》重新开放，众多搬砖者再次踏上艾泽拉斯大陆，但这里已变得陌生。频繁的游戏更新与封号行动如同巨浪冲击着个体搬砖者的“小船”。
三周前，在一次长达八九个小时低效率的团队副本后，凇宁（网名）只分到了一千金，相当于人民币约十元。这意味着一天的努力还无法满足基本的生活开销。而在行情最好的时期，熟练的手动搬砖者一天能挣到两三百元。
刷副本击败Boss是游戏中获取货币的主要途径。凇宁的工作就是将获得的游戏货币、装备等虚拟资源出售换取现金。这个过程机械且乏味，因此被戏称为“搬砖”。在他看来，职业搬砖者就像是在网络空间中逐流量而居的游民。
今年，《魔兽世界》重新开服吸引了新老玩家和大量搬砖党，但流量红利已大不如前。
这标志着新一轮洗牌的开始。
金价的波动
10月17日早晨，木哥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股民一样打开网页查看《魔兽世界》中的金币汇率，口中念叨着“一百块！一百块！”
“金”是《魔兽世界》里的通用货币，可用于购买装备、药品、点卡等物品，还能与其他玩家交易。金价即游戏货币兑换成人民币的“汇率”。理想状态下，游戏内的经济系统设计严密，货币价格可以根据玩家获取和消耗的数量实现动态平衡。
从一开始搬砖，“一百块”就成了木哥的口头禅。按照目前的行情，每天搬砖10小时赚一百块已经算是不错的成绩。官方几次调整游戏内货币产出后，所需时间变得更长。
这一天，怀旧服的金价经历了暴跌与暴涨，木哥的心情也如坐过山车。他激动地描述：“金价先跌后涨！现在‘9000金’能卖90块！”
对于木哥而言，合理的金价是搬砖的意义所在。
曾做过两年游戏策划的凇宁清楚，大部分网游存在大约3个月的搬砖红利期——此时游戏内金币产出较多，大批新玩家涌入又推高了金价，让搬砖者获利颇丰。
图源：《魔兽世界》官网
愿意花真金白银买金币的玩家被称为“老板”。在开服初期，为了提升装备水平、挑战更高级的副本或在PVP中取得优势，老板们对金币的需求量很大，为搬砖者创造了利润空间。
红利期内，怀旧服一万金可兑换180元人民币，玩家一小时就能打到一千金，日收入可达200至400元。“这比上班轻松多了。”木哥说。他的上一份工作是在北京做保安。
为了抓住《魔兽世界》重新开服的红利期，搬砖者们准备全力以赴。
凇宁每天从早上八九点开始搬砖，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凌晨，几乎不休息，连看微信的时间都没有。然而，《魔兽世界》怀旧服的高金价红利期仅维持了一个月就开始下滑。到了10月初，一万金的价格一度跌破80元，每天搬砖10小时只能挣六七十元，扣除生活成本后所剩无几。
曾经拼尽全力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挣钱的动力消失了。搬砖玩家们抱怨道：“起早贪黑一天才挣十块钱。”
归来的流浪者
木哥来到大理原本是为了放松。
三年多前，厌倦了北京保安生活的木哥选择来到大理附近的一个小镇租住，每月房租加水电费只需300元。此后，他在《魔兽世界》搬砖成为主要收入来源，虽然每月2500元低于当保安时的3300元，但相对安逸。
直到停服消息传来，这种平静的生活被打破。
2022年11月17日，网易与暴雪相继宣布合作到期后将停止长达14年的合作。这意味着数百万国服玩家将面临无处可去的局面。木哥没有说什么，只是在几天后悄悄更新了一段在洱海喂海鸥的视频。之后，曾经专注于魔兽搬砖的木哥在网络世界中四处漂泊。
停服消息传出不久，就有玩家开始寻找出路——逃向外服。《魔兽世界》国服需要国内公司代理运营，而海外服务器由暴雪直接管理，离中国较近的亚服成了首选。在《魔兽世界》最大的玩家论坛NGA上，有关“如何注册亚服顺利游玩”的帖子层出不穷，就像洪水来临时的救援艇，虽无法挽回损失的财产，但能将人们送往安全之地。
木哥登上了这艘“救援艇”。
本以为自己踏上的是通往新世界的航船，但木哥到达后发现，亚服尽管有着熟悉的暴风城和奥格瑞玛，作为搬砖者，他在这里更像是原始人。
魔兽博主麦兜指出，不同于国服对外挂、多账号等自动化搬砖手段的严格控制，暴雪直接运营的亚服虽然原则上反对外挂和多开，但在实际运营中控制较松。这使得亚服的游戏货币产出较高，金价较低。
面对缺乏情感的自动化搬砖方式，像木哥这样的手动搬砖者感到无力。账号上的金币越来越多，但售价却不高，收入远不及国服时期。
图源：《魔兽世界》官网
《逆水寒》推出“魔兽老兵服”收留国服玩家后，木哥尝试在《逆水寒》搬砖，但一天只能挣70元。他还试过《地下城与勇士》《明日方舟》等游戏，都觉得不如国服魔兽。
为了维持生计，木哥还兼职做过民宿中介，介绍一个500元的订单可获得100元提成，因成交量高在当地小有名气。但他觉得，自己来大理是为了躺平打游戏，结果又给自己找了份工作。
经过漫长的400多天等待后，网易与暴雪复合的消息传来，木哥的生活似乎重燃希望之光。
4月12日，《魔兽世界》官宣回归，当天就收获200万预约，新手攻略视频播放量迅速突破80万。搬砖玩家们迅速重新聚集。
经历换代理、停服超过一年、换运营团队等风波后，《魔兽世界》怀旧服和正式服重新开服当天，服务器出现挤兑现象，玩家要排队几个小时甚至无法登录。“魔兽世界崩了”“魔兽世界怀旧服进不去”等话题登上微博热搜，游戏官方紧急发布公告并制定维护计划。
在8月网易Q2财报电话会上，管理层透露，《魔兽世界》国服玩家中有四成是新玩家。10月19日，魔兽国服官微宣布，最高同时在线人数连续80天超过100万，达到近十年最火爆的成绩。
木哥相信，只要魔兽开服，生活就会变好。
“排骨人”间的竞争
重新开服后，木哥发现搬砖玩家数量激增。这些人不知从何而来，但确实瓜分了利润。
到10月初，一万金的价格经常只有高点的一半左右。几次更新后，搬砖收益持续下降，一个小时只能打八百金左右，采集类任务更是低至七百金。这意味着搬砖者的收入大幅减少，低的时候一天不到100元。
木哥十分焦急。搬砖玩家每天都有成本支出，除了衣食住行外，还有账号成长、学习成本，甚至在这个游戏中什么都不做也有成本：作为一款点卡游戏，一张月卡需75元，一张年卡需720元。如果想快速开始搬砖，还需要购买官方推出的888元直升礼包。加上其他各种开支，木哥总共花费了3300元。
在《魔兽世界》中，“时间就是金钱”不是一句空话，而是玩家的真实处境。
搬砖者不是时间的朋友，这群最关心自己时薪的人，最害怕时间的流逝。采集需要时间，打副本需要时间，上架游戏币等待卖出也需要时间。当单位时间的收入下降时，木哥等人就需要投入更多时间去获取资源。有搬砖博主计算自己的时薪，发现只有四元，无奈地对着镜头笑了笑。
图源：《魔兽世界》官网
金价下跌一方面受时机影响。怀旧服每7到16个月更新一次版本，10月底正处于当前版本末期，许多老板已经穿上全套毕业装，光靠装备维修费无法创造大量对游戏货币的需求。
另一方面，“排骨人”增多，分走了工作机会和利润。
排骨人是指非职业搬砖玩家，他们手中积攒了一些金币，也会像搬砖党一样出售，赚的钱可以吃顿排骨。“玩魔兽如果不顺便赚点钱就亏了”。不少搬砖人估计，排骨人已占玩家总数的一半以上。凇宁表示，很多人只能“挣个烟钱”，还不是高档烟，但搬砖普遍化已成为事实。
僧多粥少，魔兽搬砖已成红海。有搬砖博主形容，魔兽目前已内卷到“排骨人互砍”。
退坑前，凇宁和其他圈内人对新入行的搬砖者保持警惕，YY语音中遇到陌生人会刻意避开搬砖话题，担心被偷师增加竞争对手，影响自身收入。
木哥则一心希望官方“封掉那些刷奥金尼地穴的人”。奥金尼地穴曾是《魔兽世界》中一个知名的快速获取金币副本。
魔兽国服停服前，木哥的视频标题写着“魔兽搬砖月入2000”，到10月底这个数字已降至1000。封面配图上，木哥略显无神地面对电脑，手中抱着最常吃的午间套餐：一块钱的鸡腿、一块钱的香肠、一块钱的拌面，加上其他佐料，成本不超过五元。
他至今仍怀念魔兽关服前的搬砖世界。2021年至2023年，他平均每年能赚3万元。
艰难维系
10月17日，《魔兽世界》国服官方发布公告，降低金币掉落数量，并强调封禁使用外挂账号等行为。未来金产出减少预期导致游戏内金价上涨。
但这更像是一次短暂的“政策牛”。在木哥的搬砖群里，大家悲观地预测金价整体走势：一旦下降就不会再回升。
金可能是比比特币还要早的去中心化虚拟货币。《魔兽世界》没有专门的中央银行来管理货币发行，玩家通过做任务、刷副本、出售物品等方式不断生产游戏货币，类似于印钞，但学技能、装备修理等消耗渠道较少，玩家间的交易并不消耗游戏货币，这使得金价一直处于通货膨胀中。
也就是说，开服一段时间后，人人都会成为数字上的富翁，但金的实际价值却很低。
在淞宁看来，最直接的解决方案是有新玩家不断涌入，消耗已有货币。如果没有大量新玩家加入，金价下跌，物价上涨，容易引发虚拟世界的通货膨胀，使玩家体验变差。不少网游因此而关停，搬砖党和工作室的进入加速了这一过程。
这也是为什么，《魔兽世界》运营方网易雷火要与搬砖者对抗。
魔兽回归后，玩家发现暴雪给予了网易雷火更大的运营权限。在关服风波前，网易无法调整副本难度和收益等操作，但现在几乎每个月都有调整，这对金价和搬砖者产生了影响。
美国印第安纳大学教授Edward Castronova在2016年发表的白皮书中预测，20年内，受雇打游戏将成为失业低技术劳工的重要收入来源，而游戏公司为了留住付费玩家，可能会花钱养穷玩家陪玩。
搬砖者不会因游戏运营策略调整而消失，但双方之间的博弈筹码发生了变化。
图源：《魔兽世界》官网
如今，木哥依然坚持在《魔兽世界》搬砖，这个副本奖励少了就去打另一个，“只要有老板就有钱赚”。
与他同时入坑魔兽搬砖的人已经走了一大半，留下的在等待下一个服务器开服、下一波版本红利降临。还有一些人不相信魔兽搬砖仍有前途，只是暂时找不到更好的替代游戏。
艰难维系，直到冷水浇头，或者浮木降临。
封面来源丨《魔兽世界》官网
